赤俄游记
抱朴 | 1925.07.28
一切革命学说与理论,如不用科学方法去归纳以前事情,指明未来倾向,那么这种空洞的理想,恐终无实现的希望。
革命行为是社会科学的实验,它能证实其可能与否。所以一般有识的社会革命者,对于以前的革命运动,总热心研究它的过去事迹。
各国革命者对于法国革命史,曾细心研究他的发生经过,特别是俄国革命者,他们于俄皇专政之下,曾秘密研究过法国的革命经验。
最近俄国发生的三次革命,无论它是失败的或成功的,它对于这半封建与半殖民地的中国,已经给了不少伟大的教训。
以经济状况与国际地位而论,俄国与中国有相似的地方。它在这三项革命里已明白告诉我们:在农业国能否施行社会主义?他将采用什么方法来解决这种问题?
不过要明白俄国革命,现有种种困难:半封建阶级与资产阶级学者,因为经济利益的关系,已起了绝大的恐怖,他们以“共妻”与“紊乱”等可怕名词,去维持自己的特权地位:此外有识的新政客与新军团,想利用列宁的学说与财力,来达到握取政权的目的,所以他们对于苏维埃政府,总一味讴歌他们的成功。
在技术方面说,现在的中国人设法知道外国情形,通讯社大都在外人手里。尤其是俄国的通讯社,现在除苏维埃政府的华俄通讯社外,中国还没有组织有力的通讯社,去知道俄国的社会状况。
此外俄国面积辽远与语言困难,也是不易调查的重要原因。有许多游经赤俄的朋友们,对于俄国并没有深刻的研究,但他们在俄国逗留数星期以后,就要归国做万字的报告。有些人甚至随便捡些布党的宣传材料,作为自己的实地调查。如美国某新闻记者游俄的结果,以为赤俄监狱的生活,也是人类的理想社会,日本驻波兰公使川上俊彦,在新经济政策后经过莫斯科时,还没知道赤俄的娼妓。
苏联政府对于非党员的调查者,曾设法破坏或拘留过,如加入第三国际的江亢虎,在莫斯科调查半年的结果,均被“欠夹”没收了。瞿秋白是北京《晨报》的通讯员,同时又是第三国际的翻译员,但他做的通讯文稿,有一次被邮局检查到,几乎被他们监禁起来。平民大学教授林可彝,是共产青年团的团员,但他的笔记与书信,竟被“格别乌”没收了!
我个人曾去俄两次:第一次是1921年春天至1923年的秋天,第二次是去年年底至本年五月。赤俄游记是记载第一次留俄的经过。1923年秋季以后的事实,因有增田正雄的《赤俄印象记》,所以不另外记载了。
我自信这篇游记是公正的记载,我欢迎一切事实上的批评,并愿平心静气去答复他们!
抱朴
1925年7月28日于北京
上海——黑河
在这沉寂的,半殖民地的古邦里,一切的活动都停止了,人们的生命也变成了无意味了。那异乡的和风,又偏偏吹来,打动一般青年的好奇心。去,我们往自由的世界走!于是大家纷纷离开了故乡,往欧罗巴的法兰西去。似乎那里的工人也比这里的人士快乐些,但实际如何呢?他们不能像普通的工人一样,做很苦的工作,于是他们的理想国也化为诅咒的所在了。
那共产化的俄罗斯,报告我们更好的消息,他那里已弃除了资本主义。这个新而且完全的制度已经在横跨两大洲的国家里实现了。于是“往俄罗斯去”的口号,又成为青年学生的呼声了。
1920年的秋天,我自朋友处得到了留俄的消息,听说某团体可以替我们做介绍人,我也欣然加入了上海社会主义的青年团,专心学习俄文。是时他们说:“俄罗斯施行共产主义了,人人都需工作,但学生每日工作五小时。”好,我们都愿服从这样的条件。又因路费仅需自筹三十元,所以我们期望早日启程了。
与我们一块儿去俄罗斯的,还有两个女生,于是那“共产”“共妻”的名词,又成为人家攻击我们的工具了。但种种的阻碍,反增我们的勇气。
次年的春天,各地陆续到达的学生已经有八十余人,但团体中的主持人骤降名额,自五百名减至五十名,路费也自三十元增至一百余元。于是一般穷学生顿绝了留俄的希望,那有钱的朋友也急急想起身了。但他们又把行期延迟了,因此我们不要团体的介绍,竟离开了上海。
二月某日我们搭着装货船动身了。同行者除江苏七人外,尚有四川三人。当时每人平均只带八十元,但此去究需路费多少,我们并没知道,不过我们的冒险心,预示我们可以往俄罗斯,大家以为一入俄境,便不生问题了。
船到大连。海关上有人来查,他们特别注意我们,再三盘问我们的去处,幸喜我们知道哈尔滨的街名,所以也敷衍过去了。
我们将十人分为三组,以免人家注意。但其中有一组在途中遇了些周折,日本警察查问他们的旅行券,颇使我们惊心。
进旅馆后,我们也不敢到外面瞎走。有几位朋友惊得把俄文读本都抛弃了。当晚即搭车去长春。车上非常清澈,一切都很有秩序。
此时天气渐渐冷了,似乎预示我们快到长春了。在长春我们也不敢久留,立即乘车下行。长春买票需以金卢布合算,但实际所缴者仍需要华币,故买票人易与从中作弊,车站上毫无秩序,上车非常困难。当时我们怕传染鼠疫,时时带着嘴套,所以呼吸也格外觉得困难。
次日车至哈尔滨,我拟立即直去满洲里,但大家疲倦已极,所以都不愿即晚去满,谁知哈尔滨的消息,骤然打断了我们前进的希望。
我们进旅馆后,伙计告诉我们,往满洲里的车已经停止买票了。
过三天后,哈尔滨的报纸,载了我们留俄的消息,结尾还写着“幸当局注意焉”六字,真使我们寒心。加以旅馆中时有丘八往来,有一两胆小朋友,每惊疑道:“怕是来捉我们罢!”
后来我们看实在不能急走,所以就租了一所房子住下,两位女朋友寄宿在朋友处。他方面仍进行取护照筹划款项。不久便自上海汇到四百元,所以经济问题暂告解决。
我们想尽各种方法,但总没法取到护照。最后我们想稍迟几月,候吴淞江开冻后,再自黑河过去。因黑河与海兰泡仅有一江之隔,彼此往来都不需护照,所以我们决定走这条路了。
哈尔滨生活程度太高,我们的经济又甚困难,所以我们中四人就到戍通公司任事,以辅助在外朋友的生活费。
五月以后,满洲里被捕的十三位朋友自齐齐哈尔释归,盛言沿途的危险,劝我们不必前进,于是我们同行的人都灰心绝意,大家预备回南了。独我与廖划平决定去黑河一走。
廖君是四川人,我是上海人,语言不同,怕招旁人疑惑,于是我就搭轮先走。
临行时我学了化妆术,把学生的面目变成商人的模样。但我心里时时刻刻疑心人家是侦探,那丘八式的旅客每增加我的疑虑。后来察觉到有两位穿西装的青年,常常注意我的行动。我想这大概亦是去俄罗斯的学生吧,但一转念又疑他们是侦探。船到黑河时已经是深夜了。次日早晨我望见岸上行走的警察,我想他们也许接到什么电报,登岸后却不见有人注意我,我即搭着渡江的船过去,于是一切的疑团也就无形打消了。但后来听说廖君到黑河后,就被警察拘禁起来,他们疑心他是胡子。但又把查防留俄学生的电报给他看,幸喜他还机敏,才脱离危险,渡过松花江。
海兰泡——莫斯科
渡船傍江北的岸时,有海关的人来,检查行李。中国领事馆中也有人在场。我因畏中国人注意到,即雇了一辆马车。马夫询我“往何处去”,我不知怎样回答才好。立刻翻开俄文书,但总找不到“车站”两字,最后我忽然想到“火车”两字,就说一声“博也池特”,车夫也明白我的意思,驱马车往车站而去。
到车站后,我给车夫一元华币,即将行李搬进去。时站中寂无人声,地上睡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劳动者,似乎这车站已很久没人到的样子。我正忧虑。不知如何是好。这时忽从外旁走进两个穿军装的中国人,我就询他们开车的时刻,他们说:“每星期一次,再过两点钟。就买票了。”
这时已过两点钟左右,肚里已经饿的难受,但站上找不到东西卖,于是我把哈尔滨带来的黄豆拿出来充饥。他们看我吃豆,非常怜我,立马给我十磅重的黑面包,极力的称赞了一大阵,他们齐声说道:“这是最好的面包啊!”我吃了一口,总不能咽下。
站上的人渐渐多了,他们再三叮嘱我注意行李,此时我箱子旁的火柴也被小孩子偷去了,但他们还来向我兜售旧洋刀。
火车原定四点钟开行,延至六点钟才来了几辆货车。车还没有停住,乘客已纷纷上去,我们三人走得稍迟,竟找不到一个立脚地方,但此时车子已开,我们只得暂时站立,可恶车头中飞出的火星,又时时烧坏我们的衣服。到第二站停车时,我们把行李搬到一节较窄的车里去,却被一个军人抛了出来,不得已又搬回原处。
车行甚慢,其速率简直如牛车一般,乘客都坐在车沿上,很高兴的唱着歌儿,倒还可以略慰旅客的寂寞。当晚至瀑启格廖夫(Bocglev)[2],乘客均住车站过夜,因为革命后已经没有旅馆了。我们也在车站中找了一块地方,躺在铺盖上面,我正忧虑不知怎样到赤塔去。那两个中国红军常常来探听我的钱数,他们都说:“非五十元到不了赤塔!”我故意装出愁容,恳求他们同去见地方长官。我说有介绍书,大概总可得到免票。正谈论间,外旁闯入十几个红军,独来查我们的护照。立刻叫我们整理行李,我不知发生什么事情,但也只得跟着他们去。被捕的人除我们外,还有一个高丽人。前后被武装军士包围着,不知把我们送到什么地方去。最后走进一所地方,屋子里仅燃着一支洋烛。一个头部受伤的军官,站在电话机旁。其他一个横在榻上,都带着病色。查了我们的护照后,又询我们的来历。结果高丽人留在那旁边,我们三人又转押到旁的地方去。就拘禁在一辆火车里面,过了四小时后才释放我们。
我们问为什么拘禁我们,我们大家都莫名其妙。后来我到莫斯科后,才知是苏密史基的野心,因苏试想把高丽的独立军,放在他们的统治之下。独立军不从,因发生冲突,结果高丽人方面死了几百人,有一个高丽人气愤愤的对我说道:“唉!我们受够了日本的压迫,现在不愿再受俄国的压迫了。”
那天释放时,天色已微明,我即购票上车,他们两说,要回海兰泡去打官司。
这次红色的车里(即装货车),旅客较少,我就找地方躺下。同车的都是些妇孺老幼,处处露出凄惨的景象。我旁边横着一个中年妇人,泪汪汪的抱着两三岁的小孩,真使伤心。
沿途除森林外,还横着许多破火车,有许多铁桥也损坏了,听说谢米诺夫战败时,每焚毁一切而逃。
革命后,煤产锐减,火车头均换烧木柴,每到稍大的车站,则须装木柴,乘客都帮助搬运,颇显出互助的精神。
离“规音刚”不远的铁桥已断,新的木桥还未盖起,所以乘客都需在此处换车。火车交换旅客后,又分头开驶。
途中遇见一个美国工人,他说是社会主义者,但他的行为与思想,简直是资产阶级的忠仆。他非常厌恶女性,他说假若不因女子,那么他已经是个伟人了。
俄人都疑心我是日本人,后来我将哈尔滨共产党部的介绍书给他们看,他们才信我是“基丹也剌”(俄人呼华人为“基丹也剌”),有一次我在站上散步,几个顽童向我索烟,我给了他们一支,他们轮流吸完,又来向我要第二支,我拒绝了他们的要求。有一个顽童说:“你不给我吗?我就说你是阿那答!”(“阿那答”即日语“你”的意思。)
自瀑启格廖夫启程后,火车在中途停了四天,因为火车头太少,他到别处装木材去了,所以自瀑启格廖夫到赤塔,经过了十天才到。
在未到赤塔以前,我偶然遇到第三国际的办事员,他曾招待过卜士奇等,所以对我非常亲密,我们到赤塔已是晚间十二时,下车后只得去火车站过夜。第二天早晨,那个俄国人把我的证书拿了去,他说下午二时来看我,但他同美国人说,到五时才能给他回音。于是我们又怀着进苏维埃国境的恐怖!
我把行李交给美国人看守,自己却到华工会去,因为我在中国时,有人告诉我说,华工会与我们有特别的关系。工会在苏妃埃斯加耶街上,有几个红胡在那里办事。他们的权力很大,凡华侨的护照都由他们发出。我询他们留俄学生住在什么地方,他们也不知道,叫我去“达尔盘鲁”(远东部)打听,我却拿着世界语的介绍信,到赤塔世界语学会去,但没找到。
一秒钟一秒钟的过去,差不多已近五时了,但还没见俄人前来,我候的不耐烦又跑到华工会去打听江亢虎,无意中却遇到张民权,他是中国有名的世界语学者。他告诉我说,此次想经过俄罗斯,到捷克斯拉夫去赴世界大会。大家都深幸得了一个友伴,他要我搬到工会去。他帮我把行李搬来,当晚我们即在工会的地板上,过着愉快的夜了。
次日民权与我一块儿到外交部,他们问我们是否中国学生,我们说是中国的Studentoj,他们非常高兴。民权把壳茶林的密码介绍信递给他们,他们就拿去翻译,我们在接客室里等候,此时民权才对我直说道:“我是去赴第三国际大会的,还有一个友伴未来,因为他走黑河,所以来得迟了。”后来介绍信翻译好了,就派人送我们到达尔盘鲁去。幸亏我的证书也在那旁,所以他们把我们两人一块儿招待。达尔盘鲁的地方很小,仅有两个人办事,我们讲不好俄语,他们又仅能说几句英国语,不过大家总能会意。当时我就回工会去取行李,因没钱雇马车,所以自己走了。
达尔盘鲁的中餐很好,真是我入俄来第一次佳肴了。我自海兰泡后,已经被黑面包苦坏了。中餐后我们又取访世界语学会,找了好久才找到。刚把门敲了一下,就听旁边说了一声:“Chu Vieztas esperantisto?”我们一看,原来是个褴褛的工人,捡了些破东西,民权惊疑地问道:“你也能讲世界语吗?”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世界语学会的会长,他很殷勤的招待我们,我把上海世界语学者斯督片尼托带的信给他,这信是在斯氏未自杀前写的,我们俱叹息他的死,但我们也不知他自杀的真原因。民权与他谈得很久,我们在十时左右才回来。
赤塔是远东共和国政治的中心,商业上本不发达。街道上的商店已多倒闭。但巴柴尔(即俄文市场之意)还很热闹,华侨经营的小摊子也多。他们虽没远大的眼光,但于俄国小商人中却占着优胜的地位,一切违法的营业,也是他们做的。
第四天晚上我们又搭车西行。同车者有两个日本社会党人,他们原似赴第三国际大会,但布党却处处阻其前进。“达尔盘鲁”再三叮嘱我们,勿与他们接谈,当时我们不知是何用意,即答应他们的要求。
沿途山洞甚多,据云赤塔伊尔库次克间共有四十八个。车行两日后,即至马赛湾。该地中国工人极多,据云因库伦乱时,逃至此处。当时上乌金斯克化工会会长金某,曾劝他们由俄国境内归国,但金某率他们至马赛后,即逸去。现在俄人勒令他们做铁道苦工,每星期仅借给面包六磅。华工因不胜其苦,都出于自杀之一途,其逃亡者亦遭红军枪杀。
在华工中间,我们自然要尽宣传的责任,但结果总是很坏的。马赛湾以下,沿途华工很多。他们在铁道旁做工,没心来听我们演说,“红党、白党是一样的啊”,他们总是这样答复我们,我没办法解说,就告诉他们道:“这不是苏维埃俄罗斯,所以还不能完全实现布党的理想啊!至于苏维埃俄国,一切都已平等了。”但华工中间,很多自苏维埃俄罗斯来的,他们用自己日常的经验,来否认我们的话、我离了这些“无知”的工人,回到自己的二等车去。我所乘的快车,慢慢地送我们到苏维埃的国家去。
离伊尔库次克不远,已不见硬币了。面包牛乳的价格,也需几千卢布。我们在赤塔换的金卢布,他们都拒绝行使了。
东至伊尔库次克,已是傍晚。我们即在车中过夜,因我们所乘的二等车,是赤塔党部的专车。次日早晨,赤塔党部派来的人,送我们到第三国际的旅馆去,同行者还有两个布里亚特学生。
旅馆的建筑虽非欧洲式,但很雅致。一切都由仆役来招待我们,他们将我们的行李搬了进去。我与民权就在一间房子里。
当晚在旅馆里碰到杨明齐,他是上海社会主义青年团的主要人物,留俄的事情完全是他经手的。他也认识民权,看见我与他同行,非常不高兴,随即问我一声“溶沧现在怎样?”我听见他这句话,心里到吓得一跳,因溶沧也是上海团员,他恨独秀的专制,特别在广东攻击独秀。他曾自广东给我一信,痛骂独秀在广东坐汽车、吃大菜、嫖妓等丑事,不幸这封信被大家知道,因此他们疑心我与他有什么关系。此次他问起前事,自使我惊恐。我当即解说给他听,并说我在赤塔遇见张民权的事情。他后来去问俄国人,才相信了我的话。于是又来与我作亲密的言谈。开口即说:“你们此次辛苦了,现在他们怎样了!我托俄国女子送来的介绍信,收到没有?”说完哈哈大笑,还夸奖我几声:“你真勇敢!你真勇敢!”最后嘱我勿与民权同行,可独自先往莫斯科去。
此时民权非常焦虑,深恐来不及赴大会。后来我们相处渐熟,他渐告诉我隐情。他说是无政府共产主义者,想在俄国共产党处弄些运动费。但我很惊奇,布尔什维克哪里肯资助无政府党呢?他说因上海高丽人金某,拿了第三国际四、五十万运动费,他说可使上海的高丽社会党变成共产党,做种种活动,但实际他把金卢布在上海浪费一干二净,因无法报销,就跑到广东去,找陈独秀,但陈独秀早与俄国人接洽好,自然不去理他。所以金某又托姚作宾,找无政府党,持出一千元开会费,居然于五月间在上海开无政府大会。各地来的代表,都反对派代表赴第三国际大会,大家以为无政府主义者没有与布尔什维克合作的可能。更不能将无政府主义团体冒称布尔什维克,但一小部分人仍坚执赴会,致大会决裂了,而远东运动会发传单事,又使各地的代表不能在上海立足了。他说此去莫斯科开会,是用支那共产党的名义。至于姚作宾自己,也由西欧赴会去了。我即问他道:“你拿了宣传费后,究办什么事呢?宣传布尔什维克主义呢?还是宣传无政府主义呢?”他说他们在北京出版的《社会运动》,最初是谈无政府主义的,后来只笼统的提倡劳动运动。将来还照这个目标进行。最后他要求我能用他的代表名义,一块儿去赴会,因为他的友伴空三已赶不及赴会,但是我拒绝了。自己没有怎样大的野心,我只愿到莫斯科去念书。照团体的通例来说,我自然应当拥护青年团的利益。
在伊尔库次克的城里,显然有阶级的存在,所谓“平等”“自由”,也不过如资产阶级社会中的法律前的平等罢了。但我当时是布尔什维克狂热的信徒,诚信俄罗斯已经是共产主义的国家,很想利用这些事实向国内宣传。我时常问招待员,他说委员的生活与工人一样,大家都是工作八小时,女子仅作六小时的工,分娩时可进产科医院,官吏于星期日也去田野耕作。我见了这种境界,喜得手舞足蹈,立刻写信回国,向朋友宣传。民权还写了许多通信给各报馆,胡乱鼓吹了一阵。末尾写是莫斯科发的,他说好在总要到莫斯科发的,但实际他在伊尔库次克留了三个多月,几乎不能去莫斯科。
旅馆里的生活渐渐坏了。每天一磅半的黑面包也不足数了,中晚两餐也没有肉吃了。有的时候,连晚餐也没有了,我们又没钱,只得挨饿罢了,但精神也因此不振,民权与我们倦于出门,有一次我偶到杨明齐房里,他正煮着一大盘点心,我也老实不客气的吃了一饱,他说是机关发下的东西去换的。我没心情打听他的钱的来路。所以吃了一饱就走。
1921年7月26日,已是我到伊尔库次克的第十二天了。第三国际支部叫我搭委员的专车,一块儿上莫斯科去。民权听见了这个消息,简直像宣告死刑一般。我再三安慰他,允至莫斯科时,替他设法。我与委员们坐着汽车,向车站而去。
我们搭的是伊尔库次克的专车,地位非常宽敞,构造也非常精致。同行除我外,均是政府的上级官吏,车上还有两个武装护兵。
机关上发的面包,我们共同放在一块吃。其他的东西大家分用了,记每人得到卢布三万(值洋二元),烟卷四盒,火柴两盒。
自伊尔库次克到莫斯科,是一条很长的路,加以革命后的火车慢慢地开去,即快车也须八日半,慢车要走十二天才到。且沿途景物依旧,无足快我胸襟,所以更觉路途的辽远了。
沿途仅通用苏维埃纸币,但有许多地方,须用实物交换。站上农民出售面包与牛乳等物,每要胰子[3]火柴等工业品交换。渥姆斯克往下,都拿盐来代替货币。比如十个蛋等于四茶杯盐,完全是人类的原始贸易,可惜还不是原始共产主义啊!
我急急想知道“无产阶级专政”的内幕,但我所见的,往往与理想中的俄罗斯相背,那资产阶级国家里的事实,统统攒到布尔什维克的俄国来了。共产委员与红色丘八,并不比别的地方好些。专车上的护兵恶狠狠的驱逐贫困的乘客。车站上的乞丐,常常向我们乞怜,我们投下的黑面包皮,他们还在那里争夺。
共产党的训令上虽然有禁止党员经商的规定,但我同车的委员们并没有遵守这种信条,他们也在渥姆斯克购了一、二布特的盐,在沿途兜售。
路上的检查虽严,但我们却并没有遇见什么困难,委员们的几大捆行李也安然透过重关。
八月五日我们已经到红色的莫斯科了,这是俄国革命的中心地方,他自然将给我许多有趣的材料,况且我又将在这里,受布尔什维克的新教育。
学校生活
莫斯科是俄罗斯的旧部,十一月革命后,布尔什维克政府惧为异党颠覆,所以又迁到这儿来。城的中心是克里姆林宫,列宁与其他重要办事员,就住在那里。街道极不整齐,电车轨道绕克里姆林,成一圆形,全城的建筑颇古,教堂在一千以上,真俄国唯一的繁华地方。克里姆林宫旁,还有一座契丹城(俄人呼中国曰契丹),据云是元时蒙古,侵入莫斯科后所建,城门上有成吉思汗的像片。
到莫斯科的第二天,我急于下车,但同行的俄人还没回来,我不知中国来的学生,究竟住在什么地方。所以就独自跑到华工会去。会所门前挂华俄文牌子,不太一致。中文是华侨会,俄文是华工会,我也没心去管它。正询他们中国学生的住址时,江亢虎适到,他就送我到东方劳动共产大学去。
东方共产大学,是才成立的学校,原为俄国的东方民族而设,专为造就各民族中共产党的宣传员,后来于开学的时候,印度、波斯、土耳其、高丽、中国等处来了许多学生,他们也就送入该校。
我走到学校门口时,就会着许多旧友,他们领我去见霍霍洛夫金(Hoholovkin)他是校中的远东部主任,当即取饭票到饭堂去吃饭,又向学校领了二万卢布,把行李取了回来。
当晚即到秀松与陈为人那里去谈话,他们俩是我最好的朋友,此次他俩代表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,加入青年共产国际大会。我就将民权的事情,与他们商量,要求设法使他们来莫斯科。秀松为人非常狡猾,当场允我于次日开会时,极力替助我的提议,可是他在第二天旅俄中国青年共产团会上,反攻击我的提议。
次日我写了几封信,执行委员来告诉我,写信时勿述及俄国政治状况,我写好的信,也由他们拿去检查,我虽不赞成,也没法倔强。
我初到校不久,校中情形还不明了。不过天天早晨跟着大家去领饭票与面包等,忙个不了。上午有两小时俄文,下午是共产党党纲或阶级斗争,但大家都没兴趣听,俄文教员是犹太人,不十分明白文法,遇到为难的时候,就说不用细讲,有时人家询他生字,他即说,你们一辈子也学不好。
每天一磅黑面包的生活,实在不能维持生活。大家不但不念书,连上四层楼的教室,都觉困难。时时刻刻的想吃,做梦也想吃。在这种状态之下,大家的思想颇多改变。最后有许多人提议,召集临时大会,讨论面包问题。会上起了很大的争嚷,一部分与俄人交好的朋友,谓额外的要求有损共产主义的原则。但大多数的人总不能心服,因为俄罗斯人民在经济上本没有平等,何以独使我们留俄学生受苦呢?
实际上我们的待遇,完全与红军一样,比一般劳动者好得多。例如1918至1919年时,俄国的物质的生活虽坏,红军每天仍领得面包两磅。但一般工人则仅日得面包四分之一磅。但大多数中国学生,哪里顾得这些,他们只想提高自己的生活,要求委员老爷们平等。
二、三月后,物质渐渐地改善,每天的面包已增至一磅半,中晚的两餐所发的生咸鱼,也从半条加到一条了。但当时新来的印度学生,却受学校方面的特别待遇,他们每天领到两磅黑面包,吃饭领东西都不排队。中国、高丽等学生非常不满,责问学校的办事员道:“为甚在同一学校之中,也发生这样不平等的事样?真使我们太难堪了。”但他们的答语却非常奇怪,简直把我们当孩子看待。他们说:“这是他们自己带来的呵!”大家非常愤激,但也没法抗争。
面包风潮虽暂告静止,但团体的组织方法又发生问题了。按例三月一改组,所以十一月初又到改选期了。五位执行委员正想用更严厉的组织。钳制团体成员的自由。但此时大家已深恶委员会的专制,均主张推翻委员会制度。开会后,双方争论极烈。委员派仅六、七人,其余的都是反对派。反对派极力指摘委员会的罪恶,他们检查团员的信扎,但自己却写秘密信,如秀松会写信给张太雷,说他与罗觉等四人为团体的“中坚分子”。但委员派似乎说,没有他们来管束,恐大家不肯用功念书。但这种薄弱的理由,终不能使大家满意。蒋光赤忽然跑到台前,把他们痛骂一顿,他说:“我们反对执行委员会,并不是人的问题,实在是制度的问题,现在一般人要打倒资本家,而自己代替他们的地位。”为人与罗觉即说:“委员会制度是共产主义的组织法,如反对委员会,便不是共产主义者。”但大家并不畏惧这种恫吓。且我们由上海社会主义青年团遣送时,他们并没有限于共产主义信徒。不过我们到莫斯科后,他们就把“社会”两字改成“共产”,叫做“旅俄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”。其实他们信仰的是马克思的集产主义,并不是真正的共产主义,但他们却欢喜偷窃这个美名。至于“集权”的委员会制,更不是共产主义的组织法,却是布尔什维克专政的工具。
会场上的发对声浪,激怒了不明“主义”的袁笃实,猛然站起来说道:“共产主义就是无产阶级专政,执行委员会的制度是共产主义的组织法!”有人问责他道:“我们团体中,谁是无产阶级?谁是资产阶级?”他虽不能答复这个问题,但还气愤愤的嚷道:“无产阶级专政!无产阶级专政!”大家就请付表决,结果反对委员会的有三十余人,赞成的仅六、七人。
大家主张采用普通的团体组织法,但委员派却说,这样还能办事吗?会场上也没人理他,就此散会。委员派就去告诉俄人道:“他们都是无政府党人!”后来这种消息渐渐传到我们的耳鼓,霍霍洛夫金同我说,团体中有无政府党人,并言中国学生都是些无政府主义者。我无意中告诉蒋光赤,他听到了非常恐慌,因他自反对委员制度后,霍霍洛夫金时常注意他,所以他就要求开会。委员派均骂我多嘴,硬说霍霍洛夫金决不致说这样的话。但霍氏来后,便直指我是无政府党,并说还有三、四个。我当时即对霍氏说道:“我不愿与你争论这些,将来我回中国后,你自然能知道,我是个什么东西!”
同时张民权与姚作宾也到莫斯科来了。他们都在俄国人面前自称共产党代表,姚作宾还说,他有多少军队。青年团得到这个消息后,立刻送了封抗议书给第三国际,并以全体学生休学事相要挟。他方面又想将姚、张监禁起来,结果姚作宾被放逐到伊尔库次克去,几乎死在那里。张民权在学校中读了两个月书,又由西伯利亚回国,几被他们软禁在伊尔库次克,幸亏十一月间远东劳动大会代表来俄,他才得到归国的机会。听说他回国后,也就病死了。
劳动者
我常常怀疑道,我是否到了想望的俄罗斯呢?现在我所看见的莫斯科,完全不像我从前所听到的一样,处处都遇到悲惨的印象。街上坐满憔悴的乞丐,花园站着卖淫妇,难道他们都不愿工作吗?布尔什维克告诉我们说,现在苏俄的经济太困难,一时还不能供给他们,并且一班工人与农民,终日劳碌,尚不得一饱,何况这班疾废的人呢?假定我们供给不劳动的人,那么劳动者也将怠工了!但实际上何尝如是呢?委员老爷并没多做工,为什么比人家过着更好的生活呢?他们的家属也都不劳而食!
我们到莫斯科时,新经济政策已经颁布了。不过处处地方还残留着“军事共产主义”的遗迹。街道上非常寂寞,行人也很少,大家都似非常清闲,不过脸上都现出饥饿的样子。他们确实反对布尔什维克所谓“共产主义”而欢迎新经济政策。这种现象在一个不明俄事的人,似乎很可怪的!其实这是很简单的,因为布尔什维克所主张的集产主义,完全建筑在沙土上面。他们将工厂收到国家手里,完全不能管理它,徒任其废坏而已!在他方面,他们既无工业品去交换农产物,而用武力去夺取农民的余粮,有时连他们最后的种子也拿走了。这种愚蠢的办法,自然使农民愤激,因此便出于怠耕的一途,致供给全欧面包的俄罗斯,顿陷于饥荒的状态。布尔什维克不但否认自己的罪恶,反诿为封锁与战争的结果,其实这是国家管理产业的必然错误。
我常参观莫斯科的工厂,每见因缺乏原料之故,致不能开工,或则机械报废,无法修理,工人亦寥寥无几。询其工资与工作时间,则毫无定章。至于布党的工业计划,如电气化等均是纸上空谈。所以在事实上,它不得不由国家社会主义返到国家资本主义。于是布尔什维克的过渡时期,就是由无产阶级专政达到共产社会的幻想,也就成了历史上的陈迹。至于现实的社会主义,纯恃劳动群众的力量,建筑在自由联合的基础上。
布党在经济上虽可让步,但于政治上则毫不宽容。他还在劳动者面前,唱着甜密的歌儿。硬说政权在无产阶级手里,决不致返旧有的社会。实际上俄罗斯的工人又处于奴隶状态,他们不但受资本家的剥削,并受国家资本主义的压迫。他们失去一切自由,连罢工都在禁止之列。
“巴柴尔”上渐渐热闹了,从前所禁止发卖的商品,现在都公开的在摊上了。黑面包、牛油糖占着市场的大部,其他旧衣服与用具也极多。一部分爱读书的朋友,常拿校中每月所发的两磅糖,两三包烟草等,卖给摊子上,然后再拿去买书。糖的价格极高,两磅糖大概在一元半以上,但书的价格极低,所以我们每月的糖,总可换到六、七本大书。那位中国博士江亢虎先生,也挟着他的夫人在市场上做小贩。
这时大家困于物质生活,也没什么体面可讲了。同学中还有自己拖着东西,在沿途叫卖。袁笃实等每说,我们违反共产主义,藐视党中的规定,——即党员不应有商业行为——但我要问问体面,假若不交换,怎样可以满足双方的欲望呢!人类经济行为是天天在那里向前的,我们又不能使它朝后,重到自足经济时代。
卖淫妇并没有因为革命而消灭,反而因经济困难而增加。当军事共产主义时代,一般人仅领到半磅面包,而委员们却得到丰裕的面包,他们自然有度夜资,来奴隶这班可怜的女子。甚至女教员、女学生等也因些微的面包,任人侮辱。中国学生虽不如别国人好嫖,但也有积了几个月的粮,去度一次快乐的夜。
大学中的学生。大多是游牧民族的子弟,他们不能明白共产主义的真谛,他们对待女子本如私产一样,所以有一部分愚蠢的共产党员,常迫着女生道:“你为什么与他们游玩,而不同我散步呢?这不是同志所应有的态度啊!”
有一次,同学中忽然发生强奸的事情。听说女生已在“同志审判会”起诉,犯人拘禁起来,那天晚上开审的时候,大厅堂也挤满了。被告诿言不能说俄语,要求由翻译传达,被告不承认有强奸情事。审判员即请原告声说,但原告忽又要求取消讼案,全堂颇为惊愕。审判员询伊,被告是否曾用手枪恫吓,原告谓并无此事。审判会又问道,交媾是否出于自愿,原告答道:“我……我是……是……自……愿……”语犹未完,即以手帕掩面,作含羞状,全堂轰然失笑。审判员亦无从下判决词,即暂告中止。校长勃洛衣特谓,此事完全由东方风俗所致,他曾在高加索等处,每见有抢亲情事,女子被辱后,只能屈从男子,此次所发生的不幸事情,完全由于这种遗传性所致。男生自被捕后,即托人向女生说项,谓愿娶伊为妻,故女生即欣然从命。结果校长决将双方开除。
女子的地位在革命后,虽略有增进,但仍未脱奴隶的状态,伊们在经济上既不能独立,一切仍须仰承男子的意志。且因生理上的关系,女子还只能做家庭的主妇。
劳动者的生活状况,亦殊可怜。常作法定以上的工作,而得到极微的工资。他们现在困于物质,所以对于革命的理想,反很冷淡了。他们对于一切的政党,都很失望,当我们赞扬布尔什维克时,他们常常说道:“那布尔什维克,不是自私自利的,他们管理一些产业后,骤然变成了富翁了。假若我们做了委员,单独管理一个机关,也没人能过问,难道还肯不自肥吗?”他们举出自己所亲见的事实,如伊万诺夫或者番特洛夫等,从前都是一贫如洗的工人,现在却有马车或者汽车,拥有一所很好的房产,自然不能顾到困苦的劳动者!
我每天喜欢与工人谈话,考察他们对于革命的感想。我觉得他们充满着反动的思想,甚至于厌恶共产主义。这种谬误的观念,很可使苏俄回复旧日的状态。所以一班真实的革命党人,对此都非常焦虑,但布尔什维克却轻视这种现状,我的同学每对我说道,他们(指工人)没有研究过经济学,哪里懂得这些问题呢!
反革命党
布尔什维克虽与资产阶级妥协,向欧美帝国主义的国家表示让步,但他对于工人与革命党人,却是毫不顾恤的。当第十次共产党大会决定采用新经济政策后,立即在各处拘捕无政府党人、社会革命左党、最高限度派,把他们放逐到辽远的地方去。因为这许多暴徒都是社会革命的拥护者,他们将阻碍布党推行新经济政策。
劳动者与革命党的集会自由、言论自由,都被布尔什维克取消了,莫斯科除布党的机关报外,并没纯粹工人的出版物,无政府党的《曙光》杂志,社会革命党的《民声》,最高限度派的《最高限度主义者》等,时为布党所封禁。脱万尔斯大街上的无政府党俱乐部,已没有开门的希望,但苏维埃无政府派的会所,还照常有集会的权利,郭尔琴先生演讲他的所谓无政府主义,大唱“经过社会主义到无政府主义”的怪论。
我从郭尔琴那里,知道戈德曼(E.Goldman)女士在里昂基夫街上,就去访伊。伊是美国的著名无政府党人,因反对战争,被美国政府放逐出来。伊与恋人伯克曼即重返俄国,他们当时宣言说,他们将为革命而牺牲其理想,如俄后极力与布派联络,为俄国尽力。但结果常使他们灰心,他们所出版的报纸也被布党封禁,戈德曼看见我的时候,即盛言布尔什维克的野蛮。伊说一般无政府党人,都奋勇往前敌去,抵御白党的侵入。布党却在里面组织政府,待无政府党人归来时,就把他们拿去枪毙,或者监禁起来,有许多人被他们暗杀了。伊说现在无政府党人中,有不能忍耐而暴动的,伊想暂时隐忍一下,候有机会的时候,再实行反抗起来。伊又说,这种专制政治决不能持久,并预言崩坏时期将至。伊约我常去谈话,但我们两三次会面后,就不见伊的踪迹了,听说伊秘密逃亡国外去了。
马震街社会革命党左派的书店,挂着很大的旗帜。大书“苏维埃政权啊!并不是一党专政呵!”的口号,来攻击布尔什维克的专横。他们与布党在十月革命前,同主苏维埃政体,但布尔什维克于革命后,就开始压迫革命党与工人团体,因此颇招左派各党的反对。后来社会革命党左派即议论退出执行委员会,于工人农民间宣传他们的主张。但他们在苏维埃中的活动,渐因布尔什维克的压迫而失败了。
后来我又与凌霜去会克鲁泡特金夫人,她便不如高尔曼女士勇敢,我们询问他对于布尔什维克的态度,他说与克氏一样,早在未革命前预言过了。他听说我是共产大学学生,微微地笑了一笑。并告诉我们克氏博物院的筹备情形。据说克氏生前,政府虽不敢拘禁他,但也没优待他。二月八日克氏死后,政府以盛礼葬之,但在坟前演说的朋友,却捕去十余人。
二月八日是克氏的周年纪念,政府特别允许他们出版与集会,上午十时我搭电车到诺伏健维基寺院去。我到时墓前已拥有一大堆人,有人在那里演讲克氏的思想。后来有几个少年的演说家,痛言布尔什维克压迫无政府人。他们说,在苏维埃政府统治之下,许多无政府党人被枪毙了,千百革命志士因为拥护革命而被监禁,并放逐到荒地去……听众中仅我一人穿着红军制服,我很怕他们疑心我是布尔什维克的忠仆。
晚上我又去黑尔岑街的克氏纪念会,会场在戏院里面,到者数千人。讲堂上有克氏的半身石像与画像两种。当场有妃格念尔女士、博脱连索夫与勃洛仪衣等演说。妃说,女士曾与苏妃雅暗杀亚历山大第三,坐过二十余年的监,现在虽已老迈,但革命精神仍极奋发,其他演说者亦都为老革命党员,座众颇为感动。继由莫斯科著名乐人奏克氏生平之爱曲。據云会场费曾用去一千万卢布,广告税用去六百万卢布,当场售去无政府书籍甚多,纪念刊两种与《曙光》的纪念号亦都于当晚售去。
克氏博物院与托尔斯泰博物院,均在克鲁泡特金大街上,每使游客生无限的感想。克氏在世界上的努力,与托氏在俄民间的宣道,是否埋没在这条街上!克氏博物院虽没完全筹备好,但参观的人已很多。托氏博物院的设备甚好,小学生都排队来游,我们去参观时颇受院主的欢迎,他说“世界一家”的时期,是否快到了?
托氏的信徒是和平的改造派,所以不如无政府主义者的遭受摧残。托尔斯泰派的大本营是素食会,即莫斯科一地也有会员三百余人。每星期二晚与每星期六晚七时开会演讲托氏学说,或者呤唱诗曲。他们在言论上很反对红党,有一次博夫洛夫痛骂布党的残忍,他说红白都是一样的东西,并报告他被捕的情形。
莫斯科附近有两托氏新村,每处各有二十人左右,阿历克山也夫请我去参观,村中各人按照能力做工,他们以为改造社会,须由自己亲身去做。社员中有普通的工农,也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学生,我去时大家用世界语谈话,真像亲兄弟一般。有几位世界语朋友,正排印《新时代》杂志,他们还设立一所小学,但苏维埃政府却想收归国有。哎!一般和平的革命派,也受布党的压迫!
布尔什维克正利用各派的叛徒来压迫革命党人,布党的报纸谓各派的革命份子,均倾向苏维埃政府了。其实俄国的革命团体并没有消灭,他们自受到压迫后,即组织秘密团体,暗杀政府中重要职员。
远东大会
当年十一月间盛传伊尔库次克将开远东大会。亲俄派学生天天开会讨论。最后听说代表都已到伊尔库次克,有人说某政客也派了代表来,但他们特别恐怕无政府党赴会。我无意中听见他们说,这次的大会,各派的人都可到会,说不定无政府党也派代表来。后来我知道他们四、五人还开秘密会议,商量对付办法。
远东劳动大会是为对抗太平洋会议而开的,当时俄国代表被太平洋会议拒绝,所以召集这个会议,做一次远东示威的运动。代表的路费也由第三国际发给,并用大批金钱运动满洲里官厅,所以这许多代表能安然到俄国去。
远东劳动大会原定在伊尔库次克举行,后来忽然改在莫斯科开会,亲俄派学生自得到这个消息后,即向霍霍洛夫基交涉,要求在开会时出一份中文杂志,乘中国代表到莫斯科时。宣传共产主义。但霍氏却完全拒绝,他说:
“第三国际还没决定态度,你们宣传些什么呢?!”
“自然不处于共产主义的范围外”亲俄派这样回答他。
霍霍洛夫基气愤愤的说道:“就是工人要出版,也得问问第三国际,你们如非秘密印刷!”于是这班盲热的朋友,也只得屈服“国际”了!
在代表将到莫斯科的时候,同学中纷纷议论,有的说,假定赴会的人确由革命团体派出,那么这次大会对于中国革命前途,或者有良好的结果。彭述之自命不凡地说话,好像赴会的代表都没有他这样的学问。
中国代表到莫斯科后,使我们非常失望,他们在伊尔库次克就闹了许多意见,黄壁魂女士攻击共产党代表乘坐头等车,张国焘就用卑鄙的方法来对付他们,所以中国代表到莫斯科时,就已充满了恐怖与愤激的情感,早就没开会的兴趣了。
大会还没开会,代表们已经天天忧虑怎样回去,张国焘没办法取消凌霜的代表资格,他运动两、三个工人反对黄凌霜,他们在俄人面前说,黄氏是智识阶级,又是无政府主义者,我们不能承认他做工人代表。高丽代表中也有五个是无政府主义者,你们有什么权利来反对无政府党呢!其实这几位反对凌霜的工人,也是工人夜校的教习,即暗中主持的张国焘,还是黄某的老同学。后来他想运动留俄学生反对,但也没成功。最后听说广东工会有电报来,取消凌霜的代表资格。实则张黄之争,完全由于嫉妒所致。凌霜是中国最初与苏俄接近的一人,他曾为布党做过种种宣传运动,后来不知怎样与俄人决裂了,但藕断丝连还未免有情,且此次凌霜赴会颇得代表团的推戴,并被选为委员会会员。张某深恐夺取他的地位,所以极反对凌霜。
大会的开幕礼是在克里姆林皇宫举行。当场有齐诺维埃夫、片山潜等演说,片氏虽留美有年,但英语却不甚流利。此外还有国民党代表,也在台上颂扬无产阶级专政,在一般人似觉非常奇怪,其实布党与民党在性质上并没有显著的冲突。所谓打倒军阀也不过他们的口头禅。后来黄壁魂女士也上去演说,张氏派在下表示反对,幸没打起架来。
同年年底最后的一星期,大会在“第三苏维埃”开会。会务完全为委员会所垄断,开会时代表很多缺席,一切由少数人报告后,即付表决。会场秩序非常紊乱,每个无聊的报告,须经过三、四次翻译,大会的公用语是英俄两种,但代表团中知英语者仅十之一,至于俄语除俄人外,没有一个能说一、二句,所以每种报告须先翻译成英俄文,然后在翻译成各国文字,一般人倦于听讲,都跑回寝室去闲谈了。
别的代表虽不注意会议,但张国焘却天天在那里做报告。夸示他们在国内活动的成绩,在上海已组织了几千机器工人。此外还有种种运动,表示他们在国内的伟大势力。这种谎报连青年团的代表都愤激起来,但他们也没法反对。
黄壁魂女士虽不晓外国文,但在莫斯科却很活动,常去拜会苏俄的大人物,哥伦泰女士亲自介绍她加入共产党。但正宗派便非常反对,后来她到底失败了。当代表团去见列宁时,她也去了,张氏派非常讨厌她,后来她自西伯利亚归国时,险送了性命。
大会后,代表团又被送到彼得格勒去,沿途受尽欢迎,在外观上,他们何等的荣幸,实则大家惶恐已极,不知怎样归去。有许多人恐怕中途的危险,要求许其自欧洲归去,但第三国际却置之不理。把火车载着他们到伊尔库次克去。陈敬修吓得神魂不定,托划平带信给维金斯克,想邀他的垂怜。他从前怀想俄罗斯如天堂一般,可是现在已是灰心绝意,脑海中竟满了死的恐怖!
放逐
远东大会将完的时候,留俄学生的悲运也到了。维金斯克对瞿秋白说,为什么中国送来这样的学生,他的意思并不是说,中国学生的程度太坏,他无非不满意我们这班叛徒,不能替他宣传布尔什维克主义,其实这完全由于亲俄派的中伤,他们在俄人面前,说中国学生都是无政府党,他们听到这个消息,非常愤激,但除了谩骂外,也没有旁的对付方法。
这时团体中充满了萧杀的气象,一般人不但厌弃政党,甚至灰心于社会运动。划平自彼得格勒回来时,连俄文都不学了。
大会散后,张国焘的眼线注意到我们了。他们在大会开会的时候,本想运动留俄学生,起来反对凌霜,结果却失败了。因没“执行委员”的组织,所以一切进行便非常困难。此时他开始收买团员,即从前极端的反对派,现在也俯就他了。他们组织了秘密团体,四出活动。
他们组织了《共产党宣言》研究会,历史研究会等,宣传他们的思想。但很少为人所注意。最后他们用同乡同学的感情,形成种种小团体,并以经济的魔力,来迷惑一般人,结果居然有大多数人被他们收买了。开了几次秘密会议后,即动议召集全体大会,讨论组织方法。
彭璜是湖南人,颇有许多人去收买他,但他坚决地拒绝了,并努力在学生间宣布他们的罪状,请求大家始终反对“执行委员”的组织。他们看见我们这样反对,就来恫吓我们,但我们并不恐惧,划平坐在寝室里,痛骂这班无耻的东西,吴宝泉也骂道:“陈桥兵变!推翻皇帝做皇帝!”因为蒋光赤等最初是激烈反对委员会的一人,现在忽然也同情于他们。曹靖华仍狂喊:“捉贼!捉贼!”
开大会的那天,我们自知无望,所以采用消极抵抗的方法,大家告病假缺席。于是执行委员会在会议上,毫无争论的通过了。预先议定的五个委员就在这次会上产生了。
他们天天在那里开会。我们照常缺席。最后他们召集我们这班人,开了一次谈话会,要求我们陈述意见,我们默默的坐了一回,他们看见没法,也就散会。当时划平与素园两人适不在家,他们回来时,执行委员又邀去谈话,他俩把收买的事情老实不客气地揭发了。委员红着脸,无言可答,大家都没趣而散。
当晚他们向张国焘请示,商量对付方法,第二天他们又开了一次会,张国焘即痛骂一般未收买的学生,带有小资产阶级的气味,并说中国学生有天然的无政府主义性。但我们不知“阶级”两字究作何解,更不明白什么叫做无政府主义?不过大家听到这个消息,都非常惶恐。素园不得已要求出团,划平因友谊关系也请求退出,但他们俩脑筋中充满了恐怖,深恐停止待遇,当时素园正在病中,更使我们捏了一把汗。
四、五天后,张某又开了一次会,报告去留问题。当场他特别留难我,不准我即归国。他说我还不明了布尔什维克主义,须得多研究几时。其实当时我给法国朋友的信,已在《工余》上登载了,他怕我到国内来揭破他们的黑幕。其余的反对派与回国宣传的人,都由第三国际送回,他们不但不明白布尔什维克,连俄罗斯的真相也茫无所知,所以他们回国后,都毫无成绩。其中有一部分,以为揭破苏俄的黑幕,恐减少青年对于社会主义的兴趣,但我却非常怀疑,难道宣传共产主义纯恃造谣吗?
乡村调查
莫斯科的物质生活与精气生活,早损坏了我的身体的健康,而团体中的纷扰现象,又沉重了我的病状。我因此对于他们的开会,常托病缺席,后来我连上课都不愿去了。幸亏医生说我有虚弱症,要把我送往修养室去,我因此可脱离城市中的烦恼,所以也欣然愿往。
修养室并不直接隶属于学校,所以我到办公处去拿了一封公函,里面却说我是工人。我当即向他们说,我不是工人,要求他们替我更正。但办事员告诉我道,不然卫生部将拒绝你到修养室去。我才知这是苏俄的通例,所以就拿着信走了。
卫生部在脱万尔斯大街上,我去时已有许多人在那里等候,其中我校的学生到占了一大部分。医生检验病人的时候,并不注意病人的病状,只看哪个机关的介绍书。有的是办事员的友戚,所以也收受了。他们问我的履历时,照例说一声:“工人”即可了事。但我却红着脸说不出,最后我说了声“非工人”。于是他们又问我道,那么是农人呢?还是智识阶级?我默不作声,这样自然使办事员为难,但他们知道我是共产大学学生,所以仍照常写是“工人”,并立即允送我到答拉索夫站的修养室去。
次日我即搭车往答拉索夫站去,该处离城约二十余俄里,为莫斯科旁的大镇。有宽敞的马路,可直达莫斯科。修养室离大街稍远,原为一地主的旧业,现在却变为共产党与工人等的修养所了。
同行者有女伶与红军等,我们去办公室挂号时,他们非常注意我们是否党人。那个红军得意洋洋的告诉我道,他曾在非常执行委员会服务过,在他手里,曾死过一百余人。这种话由俄国人看来,是很平常的。他们常说,多死了几个人可以少吃些面包。
我们走到宿舍时,正有个老者在那里痛骂共产党,指摘他的错误,有的还与他争辩,但党人却告诉我说,这是个疯子。
修养室的生活虽比普通工人好些,但远不如共产大学的待遇。每天仅有黑面包一磅,白糖四块。我因为想在乡间吸些新鲜空气,并可乘便调查乡村情形,所以很愿在那儿多住几天。
我除考察农民的心理外,并努力调查学校的状况。修养室附近有小学校两所,幼稚园一所,此外还有国家工厂数处。我于是订了个调查计划,每日出去考察,同住者都笑我发疯,但我仍进行调查。
答拉索夫站小学离休养室较近,我第二天就去调查,沿途询小孩学校的所在,他们把路径指示给我看,并向我索纸币与铅笔。我给他一万卢布与一支铅笔,就径往学校而去。我到学校时,校中寂无一人,过了半天才有女仆出来开门。我见男女教员两人即说明来意,他们听说我是学生,也非常欢迎,约我次日到校去参观。
次日我到校时,第一班已经上课了,我就坐在那墙角边,静看他们上课。教室很小仅可容二十余人,但现在却坐了三、四十人,两人桌上坐了三、四人,因为书籍与纸笔缺乏的缘故,所以三、四人合读一本书。小孩的颜色都非常憔悴,并不如我们在国内所见的国外小孩来得活泼。我很惊异的问那教员道,为甚上课时间延长至七十分钟。他回答我说,上课时间纯视功课而定。他似乎很不明白小学生能否接受?
学校虽隶属于教育人民委员会,但并没有得到实质上的供给。教育部仅每月发给几万卢布,只能供给教员们两三天的生活,因此他们只能向学生索取学费。据云每学生按年须缴纳学校黑面包三十磅,马铃薯三十磅。所以一般穷苦的农民,哪有幸福来送子弟入学呢!他们很愤激的说,什么革命,富人的子弟仍有求学的机会,而穷人的子弟还是替人家看牛耕地。这种事实真使一般真实的共产党人伤心。所以罢那却斯基于第十次会上,也不得不向苏维埃诉苦了。但是他们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做出来呢!
其他织布工厂附设一所小学,专收该厂的工人子弟,共有学生七、八十人。学校的名义虽也隶属于教育人民委员会,但实质上完全由工厂供给,所以学生都得免费的利益。我去参观时,又是上课时间,领我进去的小孩,把教室的门敲了几下。我向女教员说明来意。她就邀我坐在最后排的课桌上。上课的情形与上述的学校大致相同。上课时也常有人来敲门。散课后,我问她说,革命后学校究有多大的进步?她叹了一口气道,革命前一切都很有秩序,现在却不然了。地板也弄得这样的龌龊,书籍也缺乏了。她又告诉我说,该校向来是工厂的免费学校。
幼稚园离休养室较远,所以我到第二个星期才去。园址就是农民旧屋改充的,所以他们将二百多个小孩分住七处幼稚房(Anfon Dolmo)。我问了许多处,方找到一所幼稚房。后来我又寻到学校去,按例每处幼稚房所住的小孩,须到校上课,但因为没有衣服与皮鞋等,只能家中闲住。我到学校时,又因教员去城,不能上课。小孩的被褥都很单薄,饮食也很坏,每天仅有面包一磅,中午两餐的马铃薯,都是腐烂的。据云在新经济政策前,供给稍好,自采用新政策后,幼稚园都归倒闭了。引导员领我至各处参观,并供给我午膳。他说教职员中仅有一人是共产党,其余都是没有什么党派的气味。
我常去找农民谈话,我问他们那里选举的情形。他们似很疑惑我这样的愚问,有一次我遇见一个在红军中服务过的农民,他愤愤地回答道:“鬼知道的!”其他与我同住的红军,也非常反对布尔什维克。他们说:“我们是农民,所以都反对布尔什维克!”其实布尔什维克种种愚蠢的政策,掠夺农民的面包,鞭笞他们,自然要引起农民的恶感。
后来我认识了附近鞋工场的女工,我常到她们处谈话。她们对于革命也没好感,极觉受物质生活日益困难。我又询她们选举情形。她们说,这种事情都是共产党包办的,我们哪里有权利去参加呢?谈时隔室的女子走来,我又问她们对于无政府党的态度,那个女子吭声道:“无政府党更坏了,杀人放火都不要抵命的!”后来我才知道她的丈夫是布尔什维克。
一星期后,我校学生来修养室者渐多,他们都喜欢到“萨夫哈池”(即“苏维埃经济”之缩写,是国家经营的农场)去,似乎那里可以发挥他们的兽欲。我也常跟他们去购牛乳,因为那里的牛乳特别便宜,他们每月领到四十磅面包,每天领到牛乳一瓶,所以他们常将牛乳廉价出售。我们去时常直入他们的寝室,里面的空气非常之坏,但大家都愿意多停留一刻。我们询问他们,对于革命的感想。我的同学阻止我道,他们没研究过经济学,哪里懂革命的意义。此时女工也不敢回答我这个问题。于是大家又谈到无聊的恋爱,据他们说,革命经济异常困难,所以一夫多妻在乡间非常盛行。
最后答拉索夫学校的教师领我到五里外的小学去参观,该校是铁路修理处附设的,专备该处青年工人就学。我去时教职员非常惊异,他们说要调查教育,何不到欧美去。同时他们又与别处一样,疑心我是政府的侦探。一切设备都非常坏,满架都是尘埃。那微弱的电灯光,至少可损坏学生的眼光。上课时学生因没纸笔,教务都无形停止了。散课后我问学生对于革命的感想,有一个顽皮的学生跳到桌上大呼布尔什维克是强盗。
最后我应当略述修养室的情形,该处除供给饮食,并没有医生来看视,不过出入时调查一次身体而已。据说从前莫斯科的修养室很多,新经济政策实行后大为缩减。前容五百余人的修养室,现仅容八十余人。
学校
在苏俄住过的人,不但感受物质上困苦,就是在精神上也非常困难的,布尔什维克种种愚蠢的设施,每麻木了我们的心灵。报纸书籍中充满了红色的毒气,无非使人呕吐而已。俄人常常说:“我们不用读报,因为报章上写的我们都知道了!”至于现在所出版的书籍,满篇赞扬无产阶级专政,哪里引得起人家的注意呢!
每个国家的产生,一定要用“专政”的方法。民主派所谓“民治”,固然是混话,布派的无产阶级专政又何尝不是饰词。其实每个新国家都要创造自己的中等阶级,来维持他们的政权。教育自然是执政党的防御线,所以苏维埃政府利用教育机关,抵抗其他的政党,压迫平民的自动的思想。
十月革命后,布尔什维克极力排斥异己的思想,不但压迫资产阶级的文化,就是左派的社会主义也没自由发展的余地。大学教授被他们送到监狱去,过着铁窗的生活。但是布尔什维克的队里,缺少有识的社会主义者,来补充空隙的危险。种种的指示都不灵便,差不多处处失败了。后来苏维埃政府也感受到这种缺点,改用较温和的政策,预备一步一步地征服大学。
布尔什维克虽有普及教育的计划,但始终没有实行。学生的家属眼见学校困难,不得不缴纳学费,来维持学校。比如修理校舍等等,教育部都置之不问,而学生方面又何忍坐视呢!特别不平等是在大学方面,国家仅供给给党员求学,至于非党员的学生,不但受不到国家的资助,而且还要缴纳很贵的学费。但穷苦的俄国学生哪里有如许金钱,所以他们不得不谋职业,维持自己的生活。莫斯科普通大学与专门学校等之授课时,皆在下午四时以后。一般学生因困于经济生活,都不得按时上课,缺席的学生非常之多。
共产大学与劳动学校的情形,比较普通学校好些,他们与红军受同一待遇,所以生活上毫无问题,不过功课方面便远不如普通学校,因为共产大学的目的是在造就宣传人才,并不是社会科学研究的所在,故有价值的课程极少,而祈祷式的会议倒很多。
莫斯科有共产大学三所,斯万洛夫基共产大学有学生千余人,专为本国人而设;其次是西方共产大学,有学生五、六百人,专为俄边诸小民族而设,如拉脱维亚、爱沙尼亚、波兰、犹太等民族俱为该校主要学生。至于文化较高之欧美民族,则尚无一人在该校肄业者。东方共产大学是民族人民委员会附设的大学,约有学生八、九百人,其目的在造成东方民族的宣传人才,最初原为俄属东方诸小民族而设,如鞑靼人、高加索人与蒲掠脱人等,后以国外东方民族,如印度、波斯、土耳其、中国、高丽与日本等,逃往者渐众,遂亦由第三国际送该校念书。三校程度以东方共产大学为最低,这虽有民族文化的关系,但办事方而不得其人,也是个重大的原因。
我是中国人,又是社会主义青年团的团员,自然只能加入东方大学,但它给我的印象却非常之坏。我们在那里并不能好好儿念书,每天可贵的光阴都被讨厌的排队占去了。而上课的情形尤为可笑,教师因为生活困难,每天兼了十小时以上的功课,所以他们都不能按时来校授课,常迟至一小时之多。有时简直无故缺席。后来学生也染了这种习气,都不愿意上课。每天的课程也由教务处逐日布告,有时一天仅四小时的功课,别的一天却有十小时的功课。有时一天上了五次九十分钟的功课后,还开什么共产党会议,真使我们立刻头痛起来。
第一学年因为语言的关系,我们还不能直接听讲。除了三小时的俄文课外,还有两小时的正式功课。但恶劣的翻译又不能传达教师的意思,所以一年后送规的学生,并不懂布尔什维克主义。第二学年我们已能直接听讲,但学校所能给我们的,不过是布党的宣传品。至于社会科学的学理,他们还妨碍我们研究呢!学校中的重要科目是工人运动史、十月革命史、经济学等,其他自然科学、地理等科目真使人呕气。而马克思主义的最高学问唯物史观,经了我们数次的要求才允许添立这个科目,但是一时又觅不得教员,后来聘到教员时,已是第二学年的末期,各科都草率的结束了,所以唯物史观也只上了两三课。
莫斯科大学的情形比较好些,但一般学生均困于物质生活,都不能按时上课。大多数女生正以卖淫来维持她们的生活。关于实验的科学缺少试验的东西。学生的程度太参差了,因录取学生并不以程度为标准,只看共产党或职工联合会的介绍书。
赤色的教育并不能满足我们的愿望,我们要求学校方面的改良,也常被拒绝。他们说:“假如我们满足你们的要求,那么又何用办学校呢!”所以我们常常叹息道:“苏维埃政府并不是叫我们念书来的,却是请我们来尝尝黑面包的滋味!”后来巴黎方面来了十几位勤工俭学生,他们到莫斯科不久后,就非常失望,他们才感受布党专政下的不自由。
公社
“反革命”的留俄学生送回后,校中仅剩八个中国人,他们奉了张氏的御旨,都来笼络我,后来他们赞扬我已是真正的共产党了。我仍是非常的寂寞,又不敢去交俄国朋友。
五月(1922年)后,校中同学大多返归故里,叙天伦之乐,独中国、印度等学生无家可归。学校方面预备把我们送到“达却”(避暑处)去避暑,过了一星期后我们就到离城二十余俄里的乡村去了。
莫斯科附近有许多避暑处,从前是贵族资本家的夏间消遣地,现在却一变为红色军官、苏维埃官吏、新资产阶级的娱乐之所了。我们都是候补统治者,自然也得分享这种特权。
“达却”位于森林深处,景色颇快人意。当夏天的时候,城中苦于炎热,但我们却处凉快的境地。我们才深觉人间的乐园,是建立在劳动者的血汗上面。我们到乡村不久后,游人渐渐地多了。里面除我校学生与农业学生外,俱为苏维埃官吏与新资本家等。
我们的“达却”是当时才组织的,设备并不周到,但已比城市中舒服多了。我校学生与教职员之下乡者,约有百人左右。我们在那里就开始组织公社,实行一部分共产。
所谓“公社”的组织,就是把每天两磅黑面包共同食用,并轮流到饭堂上去值日,最后我们的消费公社改成劳动公社,大家每日须工作两小时。但这种好听的名词,并不能鼓励我们去实行。回忆在城里的时候,有校役来侍奉我们,他们不但替我们洗刷地板,并为我们整理被褥与书籍。现在一切都须亲自动手了,油腻的盆碟与污泥的马铃薯,也劳我们清洗了。
在乡间住不到十天,我们就闹了一次风潮。管理主任因一部分学生未上操,就停止了早餐。我们都非常愤激,反抗这种野蛮的办法。中国与高丽学生,责问他为甚未发早餐。他说一部分学生的过失,须由全体受罚。当晚校长也到乡下来,解决这个问题。我们就送了封抗议书去。校长立即召集全体会议,经他一顿的训斥,中国学生也都软化了。第二天亲俄派领袖卜士奇与霍霍洛夫金自城中回来,运动我们收回抗议书。一部分人已有允意,但终因多数的反对而终止了。
每天两小时的工作,已使我们疲乏得不堪了,我们常须三、四小时的午睡来恢复我们的精神。所以每天除两小时功课与两小时工作外,已无精力念书了。但大家并不能了解工人的苦况,还赞美苏维埃工人,每天做八小时的工作。
办事人的官僚习气太重,“达却”的设置非常不完备。我们晚间因没灯念书,常去车站散步,或开无聊的谈话会。有一次我与光赤在小桥旁游玩,三个女郎走上来与我们闲谈,并说愿跟我们到中国去,当即要求一块去散步,我们立刻就离开了她们。但十五分钟后,她们已与我校的三位同学,挽着手在草地上乱跑了。据说树林里乱交的男女,在革命后确是非常发展,一般轻视这类行为的人,称赞她们为苏维埃姑娘。
最后罗觉等与女厨渥略也发生了恋爱的关系。每晚他们四人都跑到她的房间去谈天,当时我们就料到他们一定要起醋波。但罗觉说大家都是同志,决不致闹怎样的笑话,并盛言渥略的优美与浪漫,简直如临凡仙子一般。不过两星期后,他们中间便生了意见,虽尚未至用手枪从事,但大家见面时竟不谈话了。据说士奇与弼时两人曾在渥略处过夜,有几次她的下衣已被他们撕下,但终没性交成功。她声言自己非苏维埃姑娘,决不如法略一样。有人说法兰西女子的恋爱,在交媾以前,但俄罗斯女子的恋爱却在交媾以后,究竟是否这样,我没仔细调查过。
我与金文两人喜欢到树林深处乱跑,有一次我两几乎遇到危险。几个农人看见我们穿了红军制服,都来追赶我们,我们拼命飞奔,才脱了这次危险。据说其他同学也曾遇到这样的事情。因为农民都非常嫌恶布尔什维克,中国人在革命中的行为更引起他们非常的反感。华侨加入红军后,掠杀俄罗斯的农民,颇为残酷。所以在乌克兰地方,华侨已经不敢独往乡间去了。
三月来俄人同住的结果,布尔什维克的傲慢无礼的态度,实使亲俄派学生都非常愤激。有次师范班学生与罗觉一块儿去扫地,有一人吩咐罗觉道,我是老共产党人,是少年共产团的指导者,你应该听从我的指挥。罗觉虽是集权主义的信徒,但已不能接受这样的劝告了。其实这种习气完全是集权制酿成的。如留法学生经过柏林时,张崧年对他们说:
“我是中国的先觉,社会主义青年团团员应服从共产党员的命令!”
又如我校曾因校长问题开了一次全体会议,共产党支部便出而干涉道:“在这个会场里有许多无识青年,所以党部特要求停止开会!”他们所谓无识青年是指青年共产团团员与无党学生。后来大家责问共产党区执行委员会,校中共产党支部有无禁止学生集会的权力,区执行委员道:“民众无自由集会的权利。”后来大家又跑去问中央执行委员会,中央执行委员会却说:“你们有自由集会的权利。”但是一般哀苦无告的劳动者,哪里能向执行委员会声诉呢?
第四次大会
远东劳动大会后,中国共产党的贫弱无能,渐为第三国际知道了。张太雷与张国焘拿去的运动费,并没有给俄国任何影响。因此第三国际派马林到上海去,要求共产党加入国民党。陈独秀立即写了封中文信,从柏林转到莫斯科去,大意说:
“中国共产党并不反对加入国民党,但国民党并没得到人民的同情,万一共产党加入国民党,一定要引起民众的反感。并且近来孙文已与中国最反动的段祺瑞、张作霖联合了。”
留俄学生得到这个消息后,俱认俄人不明中国真相,致犯这样的错误,经济学教授马马埃夫在旁也反对国际的妥协政策,他愤愤的说道:“在社会主义史上,没见过劳资妥协的事实!”但第三国际拥护俄罗斯的利益,仍进行它的反革命政策。
过了两个月后,陈独秀亲自到莫斯科来了,我们都很希望这个问题得到适当的解决。党各国代表到莫斯科时,我校学生特别到陆克斯大旅馆去欢迎东方代表,在独秀演说以前,维金斯克亲自介绍道:“请中国民族运动的领袖陈独秀同志演说!”我当时非常惊奇,为甚维金斯克称他为民族运动的领袖,但其他的中国朋友并没有发生疑问。
不久第三国际在皇宫里开会了,这时“统一战线”的声浪很高,主张无产阶级专政的布尔什维克,现在忽然提倡“工人政府”了。所谓“工人政府”就是联合各社会党,组织社会党的专制政府,至于无产阶级专政,那就是布尔什维克独裁的别名了。但布党究与谁联合呢?与筋肉劳动的工人合作吗?实际上并不是这样,当布尔什维克大唱“统一战线”的时候,全俄各处的无政府党、社会革命左党、最高限度党派等又被他们送到监狱里去了。不过齐诺维埃夫在红色职工国际大会却说:
“第二国际不愿与无政府党及工团主义者发生关系,但第三国际(打破这种遗传性),预备与无政府党及工团主义者合作。”这是何等滑稽的话啊!
红色职工国际是隶属于第三国际的,所以主张“自由联合”的法国工人,始终不愿与他们联络,后来职工国际筹重金去法运动,劳动总同盟中的政客就宣传与莫斯科联合。结果革命的工团派在圣级奈开大会时,双方因这个问题而决裂了,一部分人主张有条件的加入红色国际,就是采用自由联合的原则,其他倾向于无政府工团主义者,绝对拒绝与莫斯科联合。
法国工团代表蒙慕苏并不是工人的代表,却是职工国际的代理人,他在到莫斯科的第一次议会中演说道:“无政府工人实际并不反对无产阶级专政,但它反对由此制度下,自然而生的首领与智识阶级专政。”但他接下去又说道:“法国劳动总同盟中无政府主义的影响非常伟大,所以此次运动与莫斯科联合,废了不少心机才得有条件的加入……望红色职工国际勿以此为过度的要求,因如拒绝这种要求,便予无政府党派以攻击的口实——群众即归附他们了。”
蒙慕苏的演说,立刻发生效力,次日第三国际主席齐诺维埃夫说道:“我们务必迎合法国工人的成见。”红色职工国际赞成齐氏的提议,满足圣级奈大会多数的要求,于是蒙慕苏遂宣告法国劳动总同盟加入红色职工国际。其中最可怪者,就是两国际从属的关系,却由第三国际方面退让,很可能证明职工国际是共产国际的附属品。
中国问题并没有在大会上正式讨论,会议后拉台克写了篇关于中国运动的意见。独秀托秋白翻译出来后,仔仔细细地读了几遍。他在青年团会上说道:“关于中国问题的态度,拉台克曾写了篇文字,但他对于东方情形,恐怕也不很明了,他所说的方略也非常含糊。我仔细读了几篇,才隐约找出东西来。就是’推翻外国的帝国主义,打到本国的军阀’。与’在此无产阶级革命尚未完成的中国,无产阶级应促成资产阶级的革命。’这是一般人不但不反对拉台克的主张,并以为这种论调合理于马克思主义的逻辑。”
后来少年国际也承认第三国际的议案,请求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也全体加入国民党。仁静特别召集我们开了个会,要求我们发表意见。当时除一部分完全资产阶级化外,其余都非常怀疑。共产党是否将同化于国民党?有人说,与国民党合作可以吸收他们的优秀分子!但有人说,与国民党妥协自然也要为民主主义努力,他们讨论了半天,并没有得到什么结论。不过少年国际的决议案是执行的了。
与国民党合作中的难题,就是孙张段的三角联盟了。第三国际向以俄罗斯的利益而抨击张作霖。当时大家主张指导孙文,使他不与反动的张鬍合作。但实际上能否办到,这是个很大的问题。后来听说又要考虑这个问题,但不知怎样没有举行。
共产党与国民党为甚能联合,两党性质究有无冲突?我们可以看陈独秀在莫斯科陆克斯大旅馆里的演说词:
……中国要实行社会主义,非有一百万的大党来统治不行。有一次孙文很傲慢地告诉我说,民党有三十万党员……其实这三十万分配到全中国去真不够支配啦!
所以两党的不同仅在名目,至于性质,则毫无冲突。现在中国正有许多政客,利用这种好听的名词,干他们的新运动!
归途
去年一日初,愈之给一飞一信,希望他调查莫斯科的世界语运动,我因此又认识了许多世界语朋友,提高了我对于世界语的兴趣。不久我就一人研究世界语,时与他们往返,后来我在大学里运动,添世界语班,俱乐部长问我,究有多少人学世界语,我说已有二十余人。其余的同学一定很多愿意学的。他似很顾忌,最后说明天听讯。次日他答复我道,教务长云尚须斟酌,第三天次俱乐部长告诉我道,你们要学世界语也罢,可是不能宣传啊!我当时故意问道,为什么不能宣传呢。难道在揭示处贴一张条子,也将被禁止吗?他简直答不出来,就说明天再说吧。过几天竟完全拒绝了,他说教务长因校中功课很忙,不能再添世界语班了。你们愿意学,可另找地点上课,校中的教室是不能借用的。
我每天一小时学习世界语,于每星期一拜访世界语朋友,便惹起了团体的干涉,述之来忠告我道:“你是党员,对于团员是处于指导者的地位……并且你曾犯无政府嫌疑,更不应该学习世界语,与托尔斯泰派来往。”我当时听了这种无理的训词,实在忍无可忍,愤愤地说道:“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劝告,也不能停止研究世界语,更不愿拒绝托尔斯泰派的朋友。”后来他在大会上说我,近来对于团务太不热心,我又把他痛骂了一顿,并说除非有盲目的人,才说世界语是无政府党的工具,当即举出许多例,证明各派社会主义者与非社会主义者,都赞助世界语的宣传。但因此便得罪了述之,他是野心而阴险的人,一定将设法陷害我。当时我非常后悔,但感情上的冲突,使我不能再向他们乞怜。
同事法国方有人两信说,东大的中国同学是否都是同志,为甚抱朴常与《工余》通信,毁谤劳农政府,罗觉就来问我,我绝对否认有这样的事。其实我早知邮局的检查,所以也不敢将真相告诉国外。不过《工余》的李卓要求我写些俄国情形,我将第十次苏维埃大会的报告录摘要寄给他,经巴黎与莫斯科双方的追问,他将我的信在《工余》上披露了。国焘与罗觉也不能否认事实我没解说俄国腐败的原因,最后他们忠告我道:“你不能把苏俄的真消息报告给敌党啊!”并且要求我于法国学生到莫斯科时,表白我与工余社的关系,可是我因精神上的痛苦,拒绝了他们的请求。
莫斯科污浊的空气,损坏我心灵上的健康,孤独寂寞的我,实在不能在那里久住了。加以各地同志的催促我发表俄事的信,又鼓动了我的垂死的精神,最后我决计仍与俄国党人来往,秘密赴无政府党的会议。
三月后我们到彼得格勒去参观,不幸第二天就病了。旅舍中的国家医生,太不注意病人,他说要送我上专科病院去,但又任我很冷地睡在走廊里。病院的人都嫉视我,他们说:“我们还没面包吃,那里有东西来供给外国人!”虽然这是愚蠢的心理,颇可代表他们对于华侨的恶感,布尔什维克供养国际的红胡,实在也违反人民的利益。
自彼得格勒归莫斯科后,我即要求罗觉送我归国。他说现在第三国际没钱奈何,我说送到海参崴也好。但几天后,我就知道学校中扣留我的消息。小苏维埃的议决上说:“抱朴原为无政府主义者,现在尚未将旧信仰完全消除,仍留校读书。”我当即送了封请愿书:
◎请愿书
我来东方劳动共产大学读书已有二年了,对于共产主义也有相当的了解,拟归国从事实际的活动。且我来俄后,身体日坏,决不能在莫斯科久住。至于你们说我未完全消除旧信仰云云,我暂不为无益之争辩,将来我归国后,实际活动时,你们自能知道我是什么东西。万一你们不能允许我的要求,恐双方都无善果!
抱朴
请愿书送去后,校长秘书即允送我回国。过了一星期后,证书与车票都取到了。证书是给达尔盘鲁,车票也仅至赤塔。我又责问秘书,为甚只送我至赤塔。他说到那里时,他们自能转送。我的俄友都为我寒心,但我的决心早已打破了我的恐怖。当时发给我的川资太少,交涉数次增加了五千万卢布,虽然还是不够,我也毅然起身了。
同行者还有华工三人,他们因为不服从青年团的训令,所以被学校里驱逐出来了。还有六、七个不驯韩人,因觉校中无书可读,所以也愿到赤塔、海参崴,或者归国去过放浪生活。
车站上非常拥挤,我们到第五天才换到车票。当晚我们即去埃加吉林勒尔格,火车的速率还是很慢,所以我们过了两天才到。到埃加吉林勃尔格站时,同行的两个俄友即被捕,但过十五分钟即行释放。据云国防政治处侦查彼得格勒来的旅客。一般人因没钱住旅店,都在车站上过夜。
在埃加吉林城中我们发现了可惊的事实,那里的农产反较莫斯科为贵,俄友比结尔姆告诉我说,这完全是苏维埃政府的政策,它极力低廉莫斯科的物价,使外人知道俄国经济状况的恢复。
自埃加吉林站上车时,国防政治处来查问我们四人,我当时非常愤激,跟他上国防处去,检查问站长道,这事是否在我们的管辖之下的,处长点头道是。我大声问道:“什么事?”检查反道,没有什么事,请上车吧。后来我方知道,这是他们敲竹杠的手段。
到伊尔库次克后,站长拒绝发给免票,我们又在站上住了两夜,走遍各地机关才算弄到车票。我乘暇时到世界语学会去了一次,他是莫斯科的分会,仅有会员四十人,其余的(一百余人)因反对布党,所以不愿加入。据云地方政府前曾妨碍世界语运动,现因苏维埃世界语学会的组织而稍变其态度。
近上乌金斯克时,有卡吏来查,海楼(红胡)将携金藏置皮鞋中,因恐关吏没收。该处是苏维埃与远东的交接地,所以来往的旅客都须受卡吏检查。到上乌金斯克时,苏俄纸币已不通用,站长要我们用金钱购票,我们又到教育支部去。部长说,前日才接到共产大学生免票的公文。
站上旅客甚多,他们都想往海兰泡与巴力等处谋生,有的想从那边偷过国境,渡到哈尔滨的乐园去。当时我们的钱已用尽。幸海楼借给我们三元,所以才安然到赤塔去。
到赤塔后,达尔盘鲁曾拒绝招待我们,并听说莫斯科有信给作民等,叫他们勿招待我们,幸华工会会长徐纪常反对,我们才免了这样的危险。他在第二天职员会议时,当场披露莫斯科来的公函,并痛言莫斯科逐回赤塔派遣的工人。我们四人的饮食,完全由他一人供给。
达尔盘鲁民族部长替我们拍电给第三国际,谓自莫斯科来赤之东大学生,现已陷于饥馑状态,请速设法救援,莫斯科复电道,东大学生非第三国际所派,此事应询该校校长勃罗衣特。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后,都非常恐慌。有人告诉我们道,你们怕难归国了,后来我们设法在教育部取了一张免票,各在同乡处募了五、六元,又起程下行。
沿途断桥烂轨,真使行客寒心。车至观音刚时,妇孺俱默祷上帝,希望前途的顺利,据说该地因火车出轨,死伤了二百余人。一星期前的火车也在途中颠覆了。
巴力的铁桥已炸断了,红党无力修理。旅客由此渡江后,在搭车往海参崴而去。
火车的行驶非常迟缓,还速率尤慢,每小时仅行十俄里。所以我们自莫斯科下来,因为沿途的耽搁,竟浪费了一个多月的光阴。
海参崴站上的苦力很多,警士驱逐他们简直如窃贼一般。这时大家脑筋中并没无产阶级专政的观念。国防处的警士曾告诉我道,“革命后,警厅并没变更。不过尼古拉的命令换成列宁的字样,所以我们还是很适于办公的。”
到海参崴后,我又陷入于窘境,幸职工会友人令亮极力维持我的生活,才略为减少些烦恼。同行的许多朋友想在崴地谋事,但党部也没法安插,少年会要介绍他们去做工,他们都非常发气:“共产大学的学生,还要做工吗?”不过后来有的迫于生活,所以不得不去充国家商店的门警。
崴地的失业人较他处尤多,国家也没法安插他们,盗窃的案件非常多,颇有因生活困难而自杀者。少年会秘书与我在私人的谈话中说:“有许多人将入会与谋生混为一谈,他们并不是信仰共产主义,不过想谋较好的位置”白恩斯旦因说,此间的党员与中央不同,大多数人只注意于物质生活的利益。
工人与左党并没有出版自由,而守旧派的报章《祖国之声》倒还继续出版。其他的团体,常受政府方面限制,即文化社会也不能自由发展。
物质上的艰难与精神上的痛苦,使我立刻又处于病乡了。我病后第二天就写信给少年会秘书,请求他送我去病院,因病院费的昂贵与会中的没钱,数天后,他又要求党部送我到调养室去。二、三日后我到洋站的列宁调养室养病了。
海参崴仅有调养室一所,是供给党员休养之用,至于少年会的特殊人物也得分享这种权利。我在里面住了半月,得与崴地要人接近,略悉他们的心理,这是我非常欣幸的。
这般国际主义的布派,都带着浓厚的民族色彩。他们说,中东路是俄国的应得物,与俄罗斯的发展与极大关系,并有许多人因为自己的利益,反说哈尔滨华人仇视俄人。烦山洛夫斯基说:“中俄问题恐将用武力解决,你能加入红军吗?”我即婉辞道:“我非军事人才,且不晓北方话,疑难从命!”
我未离开调养室时,加里宁到海参崴来了,他的演说词中,口口声声说谓中东铁路为苏俄财物,万无抛弃的理由,将来即用武力解决,亦所不惜。自他去后,崴地党部即注意中国问题,我回海参崴时,党部秘书茶林向我说:“你不用回去了,这儿正需三、四人办事呢!”我仍答道:“我是南方人,不晓得北方话,实难在此办事!并且我的汇款已到,车票都买了。”他说既然如此,你回国一趟,并约三四人同来。
九月间,少年国际纪念日的庆祝会中,各要人均提到中国问题,似乎中俄交涉已趋于险恶的形势。
临走的前一天,我在伊尔处看见他正读《民族问题》一书,上书“绝对秘密”四字,我心里很是难过,第二天搭轮返沪,满脑民族问题,正不知如何解决!